北京哪家白癜风医院专业 http://www.xftobacco.com/出自李叔同的《送别》,但是作为不分“f”和“h”的离石人,我近四十年来一直执拗地认为这里的“芳草”是“荒草”。
我的母语是离石话,不是普通话。
在菲律宾住了两年半,偶尔会和一些本地的朋友聊起山西吕梁离石,讲一些他们闻所未闻的人和事,比如小米和红枣、白雪和黑炭、沙尘暴和杨柳絮。
我也会把一些离石的词汇或歇后语翻译成英语,以此来体现离石几千年的历史长河流过沉淀下来的那些闪闪发光的民间智慧。这个时候,我会用“我们的语言”来指代离石话,他们听后觉得惊讶,问:“你们的语言不是汉语吗?”我就会回答:“是汉语,但不是你们所知的MandarinChinese(官话)。”
对于我来说,普通话(standardChinese,标准汉语)是上了高中才开始学着去说,上了师范类的大学才开始注意纠正,再后来去到北京工作才开始逐渐普通和标准起来的。
上大学的时候专业是英语,当时我的英语带了浓重的英国口音,叫做QueensEnglish,上课时傲娇得很。但一出教室和同学们张口说话,我所努力的普通话反而会被笑,因为我的发音、句式用词、音调依旧带着明显的吕梁的黄土味道。
所以,我的母语是离石话。至于普通话,小学老师不会说,初中老师不咋说,家里也一直没有电视,广播倒是有,但仅限于和我姐听听《每周一歌》还有一个《小喇叭开始广播了》,其他节目一概不听,也不大听得懂。
即使是这两个节目,我也会想当然地用离石词汇和用法去套人家的歌词和故事,自以为是地明白了。
我家在南关,莲花池旁的一溜地方叫做河堎畔,离石的发音是“hawlengbou”。六、七岁的时候,听表姐在河堎畔唱一首叫做《绣荷包》的山西民歌:“初一到十五,十五的月儿高,那春红摆动杨呀杨柳梢。三月桃花开,情人捎书来……”
人家要的“荷包”,在离石话的发音是“hawbour”。
我以自己的想象弥补了剩下的歌词:“瘦叔叔带杏杏,有一个河畔带。一修一只船,船上还长着饭。”表姐唱的其实是“一xiao一只船”,那就是“修(离石的发音就是xiao)”无疑,所以,我很执着地以为这是一首描写修船做饭的歌曲。
大人唱得已经不准,小朋友再加一点自以为是的一知半解和天马行空的想象,于是有许多的歌曲,都变得面目全非。
表姐喜欢看电影,看完回来就唱,许多时候她自己也并没有完全学会,约莫着能唱对七成,然后我自己再瞎猜一半,等我理解完,一首歌就只剩了原版的三成左右。看完《甜蜜的事业》,她就唱:“甜蜜的工作甜蜜的工作无限好啰喂,甜蜜的歌儿甜蜜的歌儿灰满天啰喂”,我就跟着猜:“公月农月手弯手齐向前锣喂,我们的明天我们的明天比呀比明天啰……”
什么叫“公月农月”,“明天如何比明天”,与我又有何干。
后来,我上了小学开始念书认字,开始跟着不大会说普通话的老师学拼音,学背古诗,但是从心底一直抵触着。骆宾王的“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让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在河堎畔看到的鹅叫做"gnaw",但是进了教室却变成了“e”,姐姐们唱的“gawr”,怎么进了教室忽然变成了“ge”。
对我来说,学习拼音发音和认字写字完全是独立的两套系统。我喜欢画画,也喜欢那些像简笔画一样的“日”、“月”、“山”、“石”……,我于是喜欢看书,像进了迷宫一样不愿意出来,我也喜欢写字,喜欢把那些字像我喜欢玩的积木一样,以不同的形状颜色组合起来,垒成一座我可以躲进去的房子城堡。
在这座文字的迷宫城堡里,我可以忘记外面。在那里,河堎畔的小伙伴们淘气顽皮会有爸妈打骂,而我和姐姐并没有人来理会,无论我们是调皮或是太乖,我们的爸妈在忙着彼此为敌。
我开始写很好的作文——至少在老师的眼里,我写的那些东西是好的,她们说很“感人”,说我不到十岁的孩子写得和大人一样沉重。
老师们和表姐一样,也都不会说普通话,所以我的语文学得再好作文写得再好,也只是停留在纸面上,一旦念出来,再细腻柔和的文字,也立即像窗外的狂风沙尘一样地离石起来。
电影《城南旧事》让我有些惊讶,因为在我不到十岁的脑瓜里,真人演电影分为两种:大人看的和小孩看的。大人演的大人看,比如可怕的《黑三角》;小孩演的小孩看,比如《苗苗》或者《小刺猬奏鸣曲》,要么《哪咤闹海》或《渔童》这些动画片。
《城南旧事》里几乎都是大人,过来过去就英子一个孩子,很让我困惑,不大懂她混在里面做什么。广播里的《每周一歌》开始教《送别》,我依旧想当然地用离石词汇和用法去套那些不是很懂的歌词: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喜欢画画的我自然而然地把歌词垒砌成了画面。
离石话没有"f"的发音,所以,“芳草”就是“荒草”。在我十岁的印象中,骆驼吃的是荒草,城南只应有萧萧瑟瑟的荒草,秀贞和小桂子母女俩丧生的火车铁轨旁只有荒草,那个小偷藏身的园子里只有荒草,古道边也只能有荒草,夕阳残柳西风吹过的,必须是荒草。当然,我并不去深究枯黄的荒草如何去“碧连天”。
直到今天,我依然执拗地不愿意接受李叔同写的是“芳草”,依然习惯性地唱“长亭外,古道边,荒草碧连天”。
和夕阳残柳西风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的,必须是荒草连天。
上一次唱这一句,是多天前年的2月15日,我和朋友坐在窗边,一起看马尼拉的如血残阳。
我坐在沙发上,他坐在我怀里,他的骨灰依旧滚烫,我的指尖依旧留有他脸颊的冰凉。
马尼拉没有长亭古道,没有荒草,没有残柳。马尼拉有天涯地角零落的孤影别梦寒。
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于是,有多天没有来写下任何东西。今天写下,为着纪念那个和我一样喜欢各种方言的人,纪念那个能够听得懂离石话的美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