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是个地地道道的土农民,他这大半辈子都和那土地为伴,偶有的出远门,也不过是去乡里赶圩医院。平日里大家也爱拿他取乐,占点他的小便宜,这些都是司空见惯的平常事。不过骆驼真名当然不叫骆驼,只是几年前当村里唯一的大学生回来后,看到骆驼引着牛在地里犁田,笑着说道,“他和那书里的骆驼祥子一样。”于是,骆驼便有了骆驼这个名号,至于他的真名大家从不在意,不过他自己似乎也是不在意,骆驼那就骆驼吧,骆驼肯定特别勤劳,骆驼多好啊。
骆驼和往常一样做着庄稼活,今天天气不错,微微的阳光洒在这浑厚的大地上,照在那大地上的勤劳的人们身上,让人感到好不快活。骆驼也觉得自己的劲儿比平常大了不少。
“骆驼!骆驼!”远远的大马路上奔来一个人影,嘴里不停地喊着骆驼的名字。骆驼听到喊声后,立刻放下工具,连忙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朝大马路上跑去。
“咋地了嘛?”骆驼这时才看清了刚才喊他的是村长宁叔。
宁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你儿子……你儿子……”听到是关于自己儿子的事情,骆驼急得跺着脚说:“俺儿子到底怎么了嘛!”
“苦瓜被人打了,进医院了!”宁叔终于把话完整地说完了。
啊?!骆驼突然觉得脑瓜子嗡嗡地响,眼前的宁叔也只是幻化成一坨影子。在短暂的迷糊过后,骆驼清醒过来便沿着马路跑去。宁叔见状立刻拦下了骆驼,“你还想跑去城里吗!我喊小辉骑摩托带你去!”
坐在小辉摩托车后座的骆驼脑子里只有苦瓜小时候的可爱面容以及他自医院的样子,喃喃自语着,“苦瓜不会有事吧……打他的人抓起来没有……”车座前的小辉似乎感受到了骆驼的异样,顶着风喊到,“骆驼叔!先别担心,医院我们就知道了!”可这话往前说,风往后吹,骆驼哪里听得到啊。
医院,小辉摩托车还没停好,骆驼就跳下车,医院,第一次来城里。从来自医院内密密麻麻的人群,感觉到浑身不自在,对小辉说道,“辉,叔这一身是不是太脏了?”小辉却是不以为然地说道,“医院,又不是啥展会,没人在意你这些。”接着便领着骆驼去寻那苦瓜。可小辉的话并没有让骆驼安下心来,医院里的人都在看着他这个农村来的乡巴佬。他在心里暗自说道:以后说啥也不来城里了。
抢救室门口站着两个警察,似乎是在这里候着骆驼。没等骆驼开口,一个警察直接说道,“你是赵忠纯吧?那个,你儿子伤势过重没有抢救过来。不过打你儿子的那几个人已经找到了,我们现在想找你了解......”后面警察说的什么,骆驼已经听不见了,他的听力似乎更是不好了。
原来是苦瓜傍晚放学回家不小心撞到了几个富家纨绔子弟,深知自己惹不起的苦瓜立刻道了歉,可那几个纨绔子弟却是不依不挠,将苦瓜围在中间嘲讽戏谑,忍无可忍的苦瓜推搡了其中一人想要逃跑,可苦瓜只是一个刚上高中的农村孩子,没跑几步就被他们抓了回来殴打,而这整整半个小时全被路旁的监控记录了下来,一同拍下的还有几个神色匆匆的过路人,谁都明白,可没人想无端端地惹祸上身。就这样,在半个小时之后,听闻警笛声的一行人立刻一拥而散,留下的只有奄奄一息的苦瓜。
医院时,只剩下一口气,最终抢救无效,十七岁的苦瓜就这样还没来得及展开他余下的人生就匆匆离去。望着苦瓜那已经不成人样的遗容,骆驼没有哭,他从小就教育苦瓜要做一个能屈能伸的男子汉,苦瓜一定不愿意看到他落泪,可手中自己那已经被活生生捏变形的衣角可不会说谎。
那几个富家子弟想要通过钱来解决此事,可骆驼哪里能同意,他暴着青筋怒吼道,“我不要钱,我要他们枪毙,我要他们的命赔苦瓜的命!”见骆驼无法沟通,那个身着一身华丽西装的男人转身就去了村长宁叔家。
“那个,村长啊,你劝劝那个赵忠纯……”没等那个男人说完,便被宁叔打断,“他们可是杀人犯,杀人偿命,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那可是他唯一的儿子啊。”
“这当然不让他儿子白死,只要他不继续起诉,他,当然还有你,你们整个村子都能得到你们一辈子也得不到的好处。人既然已经死了,就应该为活着的人多考虑考虑,是不是?”男人笑着说道。
宁叔突然愣住了,过了一会缓缓地问道,“这杀了人还能跑?”
男人见状,也是愣了一下,接着又是笑着说:“跑肯定跑不了,那几个都是家里不缺钱的主,只要赵忠纯不继续起诉,进去关个几年就出来了。他们也是孩子,也算惩罚了他们,你说对不对?”说完,从包里掏出一个黑色塑料袋放在桌子上,硬鼓鼓的,不知装了些什么。拍了拍宁叔的肩膀说:“村长,我们也算是朋友了,送你一点礼物,那边就多拜托你了。”男人说完就转身离开了这个贫穷的小山村。
宁叔轻轻地打开了黑色塑料袋,可里面透出的红色光芒闪得他睁不开眼。
“宁叔,你来了。”骆驼只是机械地打着招呼,苦瓜的事情,让他的身体和心理都疲惫不堪。“那个,骆驼,苦瓜是个好孩子,有什么困难跟村里说,我会尽全力帮你的。”宁叔说完拍了拍这个把一生都奉献给土地的男人那矮壮的肩膀。“我只想要他们死。”骆驼冷冷地说道,没有任何犹豫,没有任何感情。
看着面如死灰的骆驼,宁叔喘着粗气,左右心房经过无数次搏斗之后缓缓说道,“骆驼,那几个人家里有钱有势,咱们斗不过人家。”骆驼似乎从宁叔的话里听出了些许异样,盯着他问道,“你在说啥哩?咱背后是法律,苦瓜先前告诉我,法律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法律会为他做主的,那警察告诉我,只要我去告他们就可以了。“
“苦瓜已经死了,你说就算枪毙了他们能换来啥。“宁叔直接透露了自己的心声。听到宁叔的话,骆驼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尴尬而愤怒的神情,“换来啥?在你眼里苦瓜的死只是为了换来啥嘛!”
望着面前的骆驼,宁叔也有些退缩了,可他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男人说过的话语以及那个黑色塑料袋。宁叔咽了咽口水,深呼一口气说:“骆驼,我直说了吧。只要你不去起诉那群孩子,他们就会给你,给村里一大笔钱。而且,那群孩子也不是没有惩罚,他们至少也要坐几年牢的。”
骆驼不可置信地看着宁叔,红着眼眶,一字一句地说道,“钱?你告诉我多少钱能买一条人命?!我赵忠纯用我一辈子买那几个畜生的命!”
对于眼前处于崩溃边缘的骆驼,此时宁叔心里的欲望逐渐淹没了良知,他大声说道,“骆驼!村里现在这么困难,这笔钱可以让咱们村里其他人的命运都发生变化!”接着竟然朝骆驼跪了下去,几乎是祈求地说:“咱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这里的人都穷了几辈子了!这是个好机会,这是苦瓜用命换来的机会!算我求你的了,这件事过去之后,我给你当牛做马,怎样都可以!”
骆驼怔住了,摇着头喃喃自语道,“苦瓜从小可是你看着长大的……”接着又回过神,朝身下跪着的宁叔说道,”苦瓜真是太可怜了,从小被娘抛弃,死后被村子抛弃,我这个当爹的如果再抛弃他,那他不就成了孤*野*了!——你走吧,我不会答应的。“
宁叔慢慢起身,对着骆驼说:“我会去和村里说这件事,看看大家的意见。“接着径直走出了骆驼那个破败的大房。宁叔走后,骆驼如同一堆液体一般瘫倒在椅子上,恶狠狠地一遍又一遍地锤着面前的桌子。
几乎没过了多久,村子里一些说得上话的人全来到了骆驼家,平日里从未接触过如此多人气的屋子此刻却是挤满了人。
“骆驼,苦瓜死了我们都很难过……”
“骆驼,苦瓜没了,想着要一笔补偿才对得起他……”
“骆驼,咱们村里你也是知道的,这钱能让我们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
望着眼前这些既熟悉又陌生的人,骆驼不知道该喊他们什么,不过他此时只觉得这是一堆吸人血的怪物。骆驼没有反驳,没有歇斯底里,只是对着嘈杂的人群大吼了一声,“别喊我骆驼!“这一句话似乎是起到了一点效果,人群瞬间安静了下来。
“好啊,赵忠纯,你如果不答应,你大可以去告。只是你走后你家里这田,你爹娘以及你们家的祖坟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可就没人敢保证了。“安静的人群中传出了一阵刺耳的声音,当所有人把目标聚集过去时,小辉阴郁的面容显了出来。
对于小辉这话,连人群都感到震惊。宁叔扯了扯小辉的衣袖。小声说道,“这话过了……”可小辉却似乎没听到一般地继续说着,“叔,他们有钱有势,咱们斗不过的。‘接着抓住了骆驼的手臂癫狂地说着,”可是,可是有了这些钱我们所有人的生活都会不一样!我们,我们何必为了一个死人如此坚持……”看着事态可能控制不住,宁叔立刻说道,“今天就先这样吧,骆驼……不,忠纯,你今天好好考虑吧。”接着便带着众人和情绪激动的小辉退了出去。
万籁俱寂,骆驼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终于感到了片刻的心安,可是不一会他就崩溃地摔打着家具,然后无助地坐在地上,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屋外昏暗的天色给了骆驼一丝希望,他要去!就是爬着,就是失去一切他也要去!
没有任何准备,骆驼只是在等待着天黑。当最后一缕夕阳也被吞噬之后,骆驼沿着小路踏上了那个他只去过一次的路。
天渐渐地越来越黑,不同于城里的夜晚,农村里的夜晚是很纯粹的黑,没有一丝光亮。小路坑坑洼洼,就连和土地为伴了一辈子的骆驼也被绊倒了好几次,他的视力似乎是越来越不好了。不知又走了多久,不知又摔倒了几次,是苦瓜那残存于脑海里的面容给了他唯一的动力:爹不能让你白白死去,爹什么都不怕……
突然间,伴随着路边小树枝的折断声,骆驼一脚踩空,他顺着小路滚下了一旁的小山坡,可在滚落山坡的时刻,那一瞬间的失重感却给他带来了无尽的轻松。躺在山坡下的骆驼挣扎了一会却发现自己似乎已经无法起身,他无力地躺在血与泥混合的地面上,回想着自己的一生,除了苦瓜出生的那一幕,其他时候似乎永远是灰蒙蒙的一片。想着想着,骆驼哭了,泪水顺着脸颊轻轻滑落到他那微笑着的嘴角。
早晨太阳依旧会升起,依旧会照在那浑厚的土地和土地上勤劳的人们身上。
苦瓜,以后就爹陪着你,不再让你一个人受欺负了。
爹好累,那个骆驼祥子一点也不好,以后爹再也不要当骆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