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宿夜花
“干活啊,你看看周围的人,他们一天只焊60根焊条的活,你要焊根,那人家当然希望你也焊60根算了。”“我能焊根,干嘛焊60根。”“出头的椽子先烂,他们这些人就是照着这个理。”
《都市里的村庄》是80年代初期西安电影制片厂摄制的一部故事片,由滕文骥导演,殷亭如、赵有亮、韦国春、*梅莹、廖有梁、王国京、李萍主演。
作为当时的一部“工业题材电影”(以工人生活为背景、反映改革开放后的工业面貌),影片跳脱了“方案之争”类的肤浅图解口号的老路数,去呈现现实的复杂。相较于同一时期备受欢迎的叫座电影(如李连杰《少林寺》、刘晓庆《神秘的大佛》等),影片在当时并不为很多观众瞩目。
01
影片以一个被群体冷落孤立的“劳模”作为视角,反映出的问题是非常有趣的:“太优秀”的人,为什么被排挤?
上海江滨造船厂工人群像:焊工班领导者:陈金根(廖有梁饰);焊工“劳模”:丁小亚(殷亭如饰);普通焊工:朱丽芳、舒秀云等;“后进”钳工:杜海(韦国春饰);
丁小亚,是这个团队、集体中最杰出的人物,她拥有过人的业务能力、事业心与责任感,她的电焊效率、质量在人群中属于顶级水平。她的存在,正如她的白色衣服一样,对于其他人来说,太过闪亮、异常耀眼,衬得其他人平淡无光。
如果说“嫉贤妒能”尚且不是所有人都会存在的心理,影片中丁小亚被排挤、打压、施以“冷暴力”的理由是更为具象化的——她的出类拔萃给集体争光、给团队长脸的同时,也为她自己获得了“劳模”的崇高声誉,这背后是高额奖金(最高等级的金额)、特殊待遇(去海滩疗养机会,影片的外景取景地在厦门鼓浪屿)。
这种物质、精神上的荣誉,是具有不可替代性的,也是普通人羡慕不来的。因此,作为“行业精英”,她越是出色、越是能干、越是努力,在占据大多数的“普通人”中,越不乏眼红之人,他们对其阴阳怪气、言语夹枪带棒、挑拨是非,更有低下限者明招暗招一起使。
作为“普通人”,并无特别的天赋、才华、美貌,如若想在世俗世界中分取一杯羹,既容易也困难。容易点在于,普通的、平凡的人,构成了“大多数”,因此安稳、不易受到针对性打击,只需要按部就班、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一字一板,甚至是跟风随大流、确保成为那个稳定的大多数中的坚定一分子,就可以在一个强大集体的庇护下分到一杯羹,享有共同荣誉。但局限性也很明显,没有超出常人的贡献度,就很难取得更进一步的认同感、更高的荣誉。
因此,朱丽芳(李萍饰,看完好久才偶然发现就是《大宅门》里的姑奶奶饰演者)作为团体中的“懒人”(自视“拿三等奖干三等活”),对“劳模”一直是冷漠甚至仇视的,为了打击“劳模”丁小亚这位“出头鸟”,她甚至挑拨离间、在“老板”陈金根(电焊班长)跟前扇阴风。
而班长固然不是嫉贤妒能之辈,作为前辈与团队的“领导者”,有如此光环的人物在一旁闪闪发光,必然也会感到面子受损、光芒被掩盖。因此,他也开始在朱丽芳挑唆下给丁小亚使绊子。
影片跳脱出同期工业题材电影模板的最关键之处,就是在特定时代工人生活的故事中、赋予了一个很具代表性的“模型”,几乎放到任何一个小单元、团队、群体中,都是成立的,具有十足的普适性。试想一下无论是校园还是职场、古代还是现代这种状况依然存在,当代的推优、转正、提职、加薪,这些人类社会一直念不完的经,很多人不去思考如何寻求公平、如何反思自我,却怨恨别人“太优秀”。
比之丁小亚的“过分优秀”(白色衣服的寓意),杜海则是因为某种曾经的“污点”(黑色衣服的寓意,曾有评论认为这种“黑白”的设计属于随心所欲),招致了自身的尴尬处境。
杜海作为那个时代视角下的“后进人物”,并不等同于团体中的绝对弱者,因此他被歧视、排挤,并非是“弱肉强食”的结果(掰腕子好手、智勇双全的杰出钳工杜海怎么会是弱者?)杜海形象,相对于丁小亚,和同期电影的关联性更强,作为曾经的“工读生”(“工读学校”即是当时的失足青年教育场所,影片没有充分交代杜海犯错的具体缘由,但我们可以推测杜海的品质是值得信赖的),比之当时的待业青年、个体户更不受待见,是处于鄙视链的最底层。
两个心中热忱的青年,因为不同原因被排挤、孤立,因而彼此更加互相欣赏,这是合情合理,并建立在深度认知之上的。
解决问题,永远比发现问题难(当然发现了并呈现出来,就已经比那些都发现不了问题、反应不了真实的平庸之作高出了太多),“劳模”与“工读生”是如何告别被孤立、重新融入群体的呢?
丁小亚顶着大风上船头电焊摔伤身体、杜海冒着大火救人,最终缩小了与大家的心理距离。这种情节编排虽然未必没说服力,但“道德感化”和解矛盾的方式终究是不彻底的(因为他们在道德上已然是具备很高素养了,如若道德可以感化人性中的弱点那他们从一开始也不会被孤立)。
幸而,影片中的班长陈金根只是有点小虚荣爱出风头、并非真正心胸狭隘;幸而朱丽芳也只是有点“小性子”不是真小人,多打打闹闹、开开玩笑,也就打成一片了。
02
比较遗憾的是,影片对占据分量最大的主人公舒朗(赵有亮饰)的刻画,是不算成功的。赵有亮的形象气质,演起记者来,自然说服力是足够的。
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记者呢?影片的塑造是模糊的。说他富有理想色彩、不为名利蒙蔽双眼吧?却反映出的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莫名优越感。他发现弟弟舒家麟(王国京饰)经营自己的饭馆“常乐小吃”对赚钱过于痴迷而大感失望,却忘了事实上——才学并不输于他的弟弟,在家庭拮据之时,牺牲掉自己的前途倾尽全家的教育资源,造就了家里唯一的“知识分子”,从此只得在冗长的日子里苦苦煎熬。
如果说,兄弟微妙感情线,是独立于主要线索外的亮色(一个家庭有限的教育资源重点投资到了某个或部分子女身上,在中国从古至今都是非常具有典型性的);那么*梅莹饰演的女记者肖怡,就是相对苍白的人物了(并非是*梅莹表演上的问题)。
影片缺少足够有信服力的对话去讲清楚舒朗、肖怡的关系,简单地用“时间带来了不可调和的隔阂”、“悲观主义者与乐观主义者的分歧”的老戏码来诠释。结果就是:舒朗发现过去喜欢的肖怡“不见了”,自己仍保留“学生腔”、憧憬单纯的爱情,所以就又追求丁小亚?
如若是追求塑造复杂的、非单一的角色形象矛盾的、交织的人物关系,在创作理念上是好的。但在我看来,男主人公舒朗、女记者肖怡的感情纠葛,塑造的是平淡的,较之兄弟情、工厂集体中的“劳模”、“工读生”及整个工人团队,更显苍白。
03
在第三届中国电影金鸡奖上,尽管长影的《人到中年》(潘虹)、北影的《骆驼祥子》(张丰毅与斯琴高娃)、上影的《城南旧事》与《牧马人》(朱时茂)等片大放异彩,西影厂的《都市里的村庄》受众面、好评度似乎是略逊一筹,但导演滕文骥提名了最佳导演奖,在那个提名的门槛都被卡得很高的年代,是很具含金量的。
在整个80年代,“工业题材故事片”似乎在金鸡奖的主要奖项上,大多时候是缺席的。
其中的原因有很多,显而易见的是题材本身的局限性——容易陷入概念先行的陈词滥调模式,缺乏富有感染力的典型形象,对工人群像的呈现深度、准度不够。
与此同时,工业题材作为一种“时效性”很强的类型,又很难随着时间升值,如今似乎更多的人回顾《血,总是热的》(杨在葆)、《快乐的单身汉》(龚雪与刘信义)、《赤橙*绿青蓝紫》等都是怀念那个时代标志性的工人主体荣誉感、神圣的使命感与担当精神。这与当代国产文艺片中标识性的由失落无奈、缺乏认同、精神空虚等情绪堆叠成的丧、颓、涩,又是截然不同的。
较之导演前作《苏醒》过于追求朦胧美、意识性的东西而招致的口碑滑铁卢(即便是长发飘飘的陈冲的演技也拯救不了),《都市里的村庄》无论是文本还是影像上都是具有一定的观赏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