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子是乡下人,口齿没有城里人那么灵便;设若口齿灵利是出于天才,他天生来的不愿多说话,所以也不愿学着城里人的贫嘴恶舌。他的事他知道,不喜欢和别人讨论。因为嘴常闲着,所以他有工夫去思想,他的眼仿佛是老看着自己的心。
——第一章
祥子为什么被称为“骆驼祥子”呢?
1、祥子和骆驼一起逃出*队,又卖了骆驼存了买车的钱。
2、祥子的性情像骆驼,任劳任怨,脚踏实地,沉默倔强。
3、祥子的命运像骆驼,奔波一生,横死末生。
正是因为祥子是这样的“骆驼”,寡言少语,说少行多,在描写时,作者才把笔墨着重落于心理描写和动作描写上,而少语言描写。也因为这种描写角度的侧重,小说选择了第三人称视角,作者以全知者的角度观察着角色,描写着角色。有时他旁观,描写祥子是怎样做的怎样说的;有时他走进祥子的心里,感受着角色的心理活动。如此,一个角色就立起来了,从外到内都是饱满的,生动的。
我们在阅读时也会不由自主地被人物的心理牵动着,感同身受。这正是小说的魅力,也是小说阅读的快感。
小说中关于祥子的心理描写主要有三种形式:
1、心理独白,直接传达出人物的心声;
2、以景衬情,采用环境变化衬托人物特定的心理感觉;
3、侧面剖析,通过旁观者视角的观察、思考、甚至议论,间接展示主人公的心理蜕变。
这三种形式的描写交叉,共同打造出祥子一生三个心灵历程阶段。
祥子的开场是他一生的高光时刻,身强力壮,梦想成真。买到车的那天,祥子的内心戏相当丰富:
怎样过这个“双寿”呢?祥子有主意:头一个买卖必须拉个穿得体面的人,绝对不能是个女的。最好是拉到前门,其次是东安市场。拉到了,他应当在最好的饭摊上吃顿饭,如热烧饼夹爆羊肉之类的东西。吃完,有好买卖呢就再拉一两个;没有呢,就收车;这是生日!(第一章)
开心,开心到起飞,所以,第二章开头就是这一句:因为高兴,胆子也就大起来;自从买了车,祥子跑得更快了。
乐极生悲,这四个字用在祥子身上再合适不过。他和车一起被大兵掳了去,祥子的心理第一次产生了恨:
吃苦,他不怕;可是再弄上一辆车不是随便一说就行的事;至少还得几年的工夫!过去的成功全算白饶,他得重打鼓另开张打头儿来!祥子落了泪!他不但恨那些兵,而且恨世上的一切了。凭什么把人欺侮到这个地步呢?凭什么?“凭什么?”他喊了出来。
这是祥子心灵变化的第一层。理想落幕,生活在露出真相。
祥子找不到答案,好在,他不是那么容易被打趴的人。当他牵着三头骆驼逃出时,他突然想到:
“为什么不去卖了它们,再买上一辆车呢?”他几乎要跳起来了!可是他没动,好象因为先前没想到这样最自然最省事的办法而觉得应当惭愧似的。喜悦胜过了惭愧,他打定了主意:刚才不是听到鸡鸣么?即使鸡有时候在夜间一两点钟就打鸣,反正离天亮也不甚远了。有鸡鸣就必有村庄,说不定也许是北辛安吧?那里有养骆驼的,他得赶快的走,能在天亮的时候赶到,把骆驼出了手,他可以一进城就买上一辆车。兵荒马乱的期间,车必定便宜一些;他只顾了想买车,好似卖骆驼是件毫无困难的事。
如愿以偿,祥子用骆驼换到了三十五个大洋,开始了第二次买车的征程。祥子是个个人奋斗者,这决定了他愤世而不厌世,饱受挫折而不敢沉落,他还要奋战。然而,他迎来的是第二次打击:孙侦探敲诈走了他的钱甚至他的被褥。什么都没有了的祥子在想什么呢?
祥子想找个地方坐下,把前前后后细想一遍,哪怕想完只能哭一场呢,也好知道哭的是什么;事情变化得太快了,他的脑子已追赶不上。没有地方给他坐,到处是雪。小茶馆们已都上了门,十点多了;就是开着,他也不肯进去,他愿意找个清静地方,他知道自己眼眶中转着的泪随时可以落下来。既没地方坐一坐,只好慢慢的走吧;可是,上哪里去呢?这个银白的世界,没有他坐下的地方,也没有他的去处;白茫茫的一片,只有饿着肚子的小鸟,与走投无路的人,知道什么叫作哀叹。
这次经历给祥子带来了重击,从怨恨到哀叹,由要强到软弱,祥子对命运妥协了:
“人和厂子,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这一句话说尽了祥子心中的委屈,羞愧,与无可如何。他没别的办法,只好去投降!一切的路都封上了,他只能在雪白的地上去找那黑塔似的虎妞。他顾体面,要强,忠实,义气;都没一点用处,因为有条“狗”命!
这是祥子心灵历经的第二个层次,内心美的特质逐渐减弱,悲剧性愈发鲜明。
哀莫大于心死,然而行文至此,祥子并未曾死心。哪怕和虎妞结婚是他不得已的选择,他还是想拼上一拼的:
“我不愿意闲着!”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为是省得费话与吵嘴。
“受累的命吗!”她敲着撩着的说。“不爱闲着,作个买卖去。”
“我不会!赚不着钱!F我会拉车,我爱拉车!”祥子头上的筋都跳起来。
祥子急于摆脱“在老婆手里讨饭吃”的耻辱,渴望拥有属于一个人的尊严,如果谁不给他这个机会,他的内心就痛苦得发飙:
祥子象被一口风噎住,往下连咽了好几口气。刘老头子,和人和厂的车夫,都以为他是贪财,才勾搭上虎妞;现在,她自己这么说出来了!自己的车,自己的钱,无缘无故的丢掉,而今被压在老婆的几块钱底下;吃饭都得顺脊梁骨下去!他恨不能双手掐住她的脖子,掐!掐!掐!一直到她翻了白眼!把一切都掐死,而后自己抹了脖子。他们不是人,得死;他自己不是人,也死;大家不用想活着!
道不同不相为谋,这种心灵撞击给祥子带来深刻的精神创伤,把他更深的往悲剧的命运里推,甚至虎妞离世都没能修补这种创伤。因为,虎妞毕竟是带给他一个家的人,是想给他生孩子带来新希望的人。
既不能睡去,他坐了起来。看了屋中一眼,他不敢再看。心中不知怎样好。他出去买了包“*狮子”烟来。坐在炕沿上,点着了一支烟;并不爱吸。呆呆的看着烟头上那点蓝烟,忽然泪一串串的流下来,不但想起虎妞,也想起一切。到城里来了几年,这是他努力的结果,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他连哭都哭不出声来!车,车,车是自己的饭碗。买,丢了;再买,卖出去;三起三落,象个*影,永远抓不牢,而空受那些辛苦与委屈。没了,什么都没了,连个老婆也没了!虎妞虽然厉害,但是没了她怎能成个家呢?看着屋中的东西,都是她的,她本人可是埋在了城外!越想越恨,泪被怒火截住,他狠狠的吸那支烟,越不爱吸越偏要吸。把烟吸完,手捧着头,口中与心中都发辣,要狂喊一阵,把心中的血都喷出来才痛快。
等到小福子自杀,祥子内心中对自己的期望、对世俗美好生活的向往一并消亡,祥子彻底堕落:
睡了两天,他把车拉出去,心中完全是块空白,不再想什么,不再希望什么,只为肚子才出来受罪,肚子饱了就去睡,还用想什么呢,还用希望什么呢?看着一条瘦得出了棱的狗在白薯挑子旁边等着吃点皮和须子,他明白了他自己就跟这条狗一样,一天的动作只为捡些白薯皮和须子吃。将就着活下去是一切,什么也无须乎想了。人把自己从野兽中提拔出,可是到现在人还把自己的同类驱逐到野兽去。祥子在那文化之城,可是变成了走兽。一点也不是他自己的过错。他停止住思想,所以就是杀了人,他也不负什么责任。他不再有希望,就那么迷迷忽忽的往下坠,坠入那无底的深坑。他吃,他喝,他嫖,他*,他懒,他狡猾,因为他没了心,他的心被人家摘了去。他只剩下那个高大的肉架子,等着溃烂,预备着到乱死岗子去。
绝望,这就是祥子心理路程的最后一个阶段,也让祥子由人到*的变化真实可信,让作品对吃人社会的批判顺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