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定意义上说,《骆驼祥子》又是一个性格悲剧。酿成这样一场悲剧,除了来自社会的压迫剥削,还有悲剧人公本身性格土的原因。作家的创作意图显然也不仅仅在于控诉制造悲剧的旧社会,同时还鞭挞了祥子身上的弱点。长期以来,我们(包活我自己在内)分析祥子形象时,虽然也提到他来自农村,在具体分析中常常只是把他作为一般的城市个体劳动者看待,忽略了农村生活在他的性格以至于他的形象的各个方面留下的众多鲜明的印记。
无论是他的健壮、木呐或者勤快、朴实,还是他的狭窄、保守或者谨小慎微,即从外形、生活习惯,到心理状态、精神气质,无不带着浓厚的泥土气息,显示出来自乡间的朴点。即使在诸如喜欢蹲着跟人讲话和“觉得满世界带着老婆逛是件可羞的事”之类的生活细钱中,也都是典型的农村习惯和农民意识。小说一再提到他不同于一般的车夫,没有入车夫的“辙儿”(比如不会像别的车夫那样撒野耍奸),还是因为他保持着在乡间形成的拘谨忠厚的心态和气质。
他和很有心计、八而玲珑的高妈同在曹府帮佣、同属城市个体劳动者,但两人的言谈、举止和内心活动处处形成明显的对比,同样在于他有强烈的农民意识,和还缺少高妈那么多的城市尹仁活的磨练。所以,《骆驼祥子》实际上写的是一个来自农村的淳朴不直的青年堕落为所谓“坏嘎叹”的城市无赖的悲剧。这个因为农村无法存身、到城市另找生路的劳动者,被城市更加无情也更加迅速地毁灭了。
他当个独立劳动者的人生迫求和纯洁美好的农民品格是同时丧失的。这是祥子这个艺术典型的重要特征,也构成了这场悲剧的主要线索。三十年代上半期,随着破产农民大批涌向城市求生的社会现象日趋普遍,王统照、丁玲、叶紫、普彦等不少作家都以此作为白己的创作题材。他们或者着重描写这些人物在农村的不幸,把奔向城市作为作品的结尾,或者描写后者来到城市后不久,同样投靠无门,失望而归。
《骆驼祥子》则以全部笔墨叙述他们来到了城市以后的痛苦遭遇,以他们被新的生活所吞噬而告终,在艺术上完成了对子这个在当时具有普遍意义的社会悲剧的反映。抓住以上特点,也才能充分理解为什么从外表到内心都曾经是骆驼般坚韧的祥子,心灵深处却又始终有一种说不出的孤独感和软弱感,几乎遇到什么事情都束手无策,当他因为走投无路而感到悼恐和苦恼时,“更让他难过的是没地方去诉诉委屈”。
这不能只从他是个个体劳动者的一般原则加以说明。被束缚在分散狭小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中的他们,诚然有狭窄短视、各人自扫门前雪和因为自顾不暇而形成的自私冷漠等弱点,但作为劳动人民,毕竟还是有善良热心助人的而,尤其是对待与自己相似的不幸者,样子不就帮助过老马祖孙吗?老舍在另一个作品中还曾经这样形容,大杂院里的穷哥们儿的融洽关系:“他们被此之间非常的象朋友。一真有困难,大家不肯袖手旁观,他们有义气。”(《牛天踢传:二十四狗长倚角》)。
问题的症结在于祥子一方面已经完全失去了与农村的联系而且再也不愿与之发生什么联系了,一方面又没有扎根于城市生活,甚至还不知道与新的社会环境建立应有的联系,求得别人的关心和帮助。比如高妈那些来自城市生活经验的建议对他说来都是格格不入和无法接受的。这样,他才会感到如此孤单、无能为力、不知所措,才特别脆弱,经不起打击和挫折。这个从农村来到城市的青年劳动者,哪儿都找不到一个立身之地。把握住这一点,才能充分体会作家的现实主义描写的分寸感和细腻处,进一步认识这场悲剧的必然性和它的丰富内容。
祥子性格的最大特点,又是导致这场悲剧的主观上的奇迹的,是他们通过个人奋斗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和生活命运的强烈愿望和执著追求。既然他所承受的是来自整个社会的沉重压迫,孤立的零散的个人奋牛自然难以取得成功,即使有了自己的车子并且始终保待着,又何尝能够摆脱那些压制而成为真正可以独立自主、幸福生活的劳动者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打算,使他从一开始就陷入盲目性,一切真城的努力都是毫无意义的,等待着他的只能是失败和悲剧。
但作家对于祥子性格的描绘并没有到此为至。还向深层作了细致的发掘。他写到祥子对于自己的这种努力也不断有过反思和疑问。比如第一次丢车以后,尽管他仍然努力拉车攒钱,“可是干着干着,他便想起那回事。.一想起来,他心中就觉得发堵,不由的想到,要强又怎样呢,……即使马上再弄来一辆,焉知不再遇上那样的事呢?”可见他己经预感到前途灼黯淡,并向自己提出了严峻的反问。但他随即作出的回答却仍然是:平使今天买上,明天就丢了,他也得去买。这是他的志愿、希望、甚至是宗教。不拉着自己的车,他简直象是白活。
……他的能力只能拉车,他的最可靠的希望是买车,非买上车不能对得起自己。……设若一旦忘了这件事,他便忘了自己,而觉得自己只是个会跑路的畜牲,没有一点起色与人味。”结论是不管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有了车就足以抵得一切”,作为个体劳动者,他们只有在这种追求中才多少感觉到自己的价值和生活的意义。在祥子这里,车子已经和他的生命融为一体了。所以,虽然他早就把白己的这种努力比作“误入了罗圈胡同,绕了个圈儿又绕回到原路,……无论走哪一头儿,结果是一样的。
他还是这样奔跑着,先是充满了希望地奔跑着,然后是不无怀疑地奔跑着,终于是无望地奔跑着!在这里,清醒和糊涂、自觉和盲门,几乎成了同一回事;如把它们伏别开来,都没有什么意义了。而且事实上难道不正因为他想有所作为,才陷入这样的悲剧的吗?如果从一开始他就安于命运而无所企求,不就没有这一切,至少不如此令人同情和叹息了吗?祥子的性格和祥子的悲剧之间的内在联系,在这些描写中表现得十分清楚。小说快结束时,祥子遇上了刘四,意外的邂逅使“他轰的一下,全身热辣辣的不知怎样才好”,而当他“忽然找到了自己”时,立即把坐在车上的刘四撵下车来。
这使他感到痛快,觉得“自从娶了虎妞之后所有的倒霉一股拢总都喷在刘四爷身上,事后还认为“战胜了刘四便是战胜了一切”,使他又一次振作起来:“祥子又活了,祥子胜利了”在逃兵和暗探的强夺前面,他忍气吞声,过去在刘四而前,也从来没有顶掩过;在祥子的一生中,这是唯一的有点英雄气慨的行为。但在深夜小巷以这种方式对待孤身一人的老者,又算是什么英雄行为呢?除了发泄一下怨气以外,又有什么实际意义呢?在这里,英勇与怯弱,抗争与荀活,也很难区别开来。
但试问饱受生活折磨的祥子除了这样的报复,又能想到和干出别的什么来呢?这种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只能说明祥子非但不是英雄,而且根本不懂得什么怂应有的抗争和真正的胜利.从另一个面看到他的性格中的悲剧因素。这些真实深刻的描写听揭示出来的祥子性格和他的毖剧之间不可分割的联系,具有特别强烈的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
对于自己所描写的生活和人物丰富深入的理解和杰出的现实主义才能,使老舍从一些富有个性特征的言谈行动中,揭示出祥子社会的阶级的属性,准确而且鲜明地表现出小生产方式和闭塞落后的生活环境,它们的狭隘性,保守性和育目性河等深刻地决定了祥子的生存形态,行为模式和交往准则,造成了他性格中的严重缺陷(前面提到的祥子对于小福子的态度,也是如此)。
小说有力地写出了祥子的悲剧,不仅是当时那个社会作为外在的力址造成的,同时也是社会对于他的性格的深入形响、阶级的局限性,即社会转化为人物的内在因素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