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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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2/8/9 19:37:00

上月,秦兄相邀去敦煌赫赫有名的“达记”尝尝“全驴宴”,果然,肉香绕舌,浓而不腻。“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在牛羊肉纵横的大西北,敦煌人硬生生把驴肉吃成了一种文化。你看那满大街的驴肉*面馆,便是最好的诠释。

关于驴的一生,大多时间都在“拉车负重性温和,吃苦能劳话少说,推磨蒙眼隔世事,低头走路任吆喝”;这么任劳任怨的家伙,但只要一用在文字上,绝对是贬多于褒,落后、愚昧、保守、中庸,无一例外;就连驴的长相,从头到脚都一个不漏地都被用来骂人:驴脸、驴唇、驴心、驴肝肺......

这个可怜的物种,一路走来,到底经历了如何坎坷的驴生?

古埃及第十八王朝壁画中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

一辈子没能走上神坛的物种

“驴之为物,长得像马,但出身、个性和才干都无法与马相提并论;从进入中原开始,它就被烙上‘不堪重用、傲诞意味’。”

说来也奇怪,这世界上很多动物,无论温顺、伟岸、灵巧、憨傻,从远古时代起,就被赋予无比想象力的神性,也被人类视为朋友,比如马、狮子、海豚或者野猪;但在驴这个物种身上,似乎与生俱来就是一头畜驴,更别提神秘、倾慕与信仰——这在整个动物王国里,倒也算是异类。

古波斯帝国波斯波利斯王宫浮雕印度使团贡驴

研究表明,驴也是外来户,世界各地的家驴有着共同的祖先,都源于非洲野驴,是唯一在非洲东北部被驯化的大型动物。在公元前5世纪,家驴传入印度河谷,在古波斯帝国波斯波利斯王宫28国职贡图中,就有印度使团贡驴的浮雕。后来,这种没有马英俊挺拔,也不如骡彪悍的物种,经过丝绸之路从中亚传入中国,最初饲养于新疆南部,大规模养驴始于汉代。

古希腊陶器上的驴

家驴传入中国的确切证据在汉武帝时期,一方面来自汉朝与匈奴争夺西域的战利品,另一方面则与粟特商人在丝绸之路南道的贸易活动直接相关。汉代桓宽《盐铁论》记载:“骡驴骆驼,衔尾入塞”,证明西域胡商曾将大量精良畜种贩运到中国,其中就有驴。太初三年(前年),李广利攻伐大宛,已经能征发“牛十万、马三万匹,驴、橐驼以万数赍粮”,可见驴作为战争储备数量众多。

东汉有个荒唐的汉灵帝,放着舒服的皇辇不乘坐,却迷上毛驴车。《后汉书·五行志》载:灵帝于宫中西园驾四白驴,躬自操辔,驱驰周旋,以为大乐。于是公卿贵戚转相仿效,至乘辎軿以为骑从,互相侵夺,贾与马齐。脑补一下这个画面,驴非马,但想来白驴应该还是挺帅气的,不然那时候的达官贵人也不会竞相效仿,一时间驴的价格竟然与马的价格相等;只可惜驴子好不容易攀上个高枝,却被连累了“玩物丧志”的名声。

山东邹县出土虎驴相斗汉画像石

驴体形虽小,但耐力极强且性情温驯,食性粗、易饲养,作为交通工具经济又耐劳,可以骑乘、拉车、驮物、推磨等,倒也深受社会中下各阶层的欢迎。驴子曾在*队运粮方面起到重大作用,在北魏时期,驴与牛、马、骡、驼同样受到重视,其早期官制中还设有专管牛马驴骡饲养事宜的“驾部尚书”。因此,在北魏以及东魏—北齐和西魏—北周的墓葬中,常常可以看到陶塑驴俑的身影。

唐朝时内外征战频繁,马是*用物资需管理严格,非*用同时级别不够的人员不能使用马,因此,在驿站中除了有驿马还有大量的驿驴,用于次要物资的传送和低等人员使用。《唐律疏议》中有大量记载是“驴马”一起,如“府内官马及传送马驴”、“水驿有舟。凡传驿马驴,每岁上其死损、肥瘠之数”。当时,一品官员给马八匹、二品马六匹、六匹以下非急事驿站不提供马而是驴;就算是急事也是去时给马,回来骑驴,从属官员一律骑驴。

年西安小土门出土唐蓝釉彩陶驴

而用驴拉车可能始于宋代,长途贩卖或是短途载运,在《清明上河图》中它的身影随处可见。专门有学者研究过此图中的两种驴车,一种是双辕平板大车,另一种是独轮车。这两种车都是靠人力握辕挽车,驴仅仅是拽拉而已,所以都不能算是真正意义的驴车;但一旦被套上布轭套,就意味着驴自此就成了“动物链”里最底层的苦力型选手。

最终对驴“落井下石”的,是柳宗元先生。那篇大名鼎鼎的寓言,根据国学大师季羡林的研究,很可能受到了外来作品的影响,在梵文本印度寓言集《五卷书》和《嘉言集》里都能找到类似故事。可不管是印度驴,还是黔之驴,都成为“外强中干”的代名词,驴的声誉从此更一落千丈。

《清明上河图》(局部)

曾经风雅,驴背上出诗人

“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背上,此处何以得之?”

古代大诗人的诗,似乎大多是在驴背上吟出的。只不过,有些吟得豪迈狂放,有些沉沦悲催。

李太白,作为唐代最牛掰的诗人,虽然胯下骑驴,那也得骑出一派桀骜风流。据说他失意时曾骑驴游华山,县宰认不得他,他也不报姓名,就说了一句:“曾令龙巾拭吐,御手调羹,贵妃捧砚,力士脱靴。天子门前,尚容走马;华阴县里,不得骑驴。”把县宰吓得,“拜谢曰:‘不知翰林至此。’白长笑而去。”(《唐才子传》)骑毛驴也如此张狂的,恐怕也就只有他了!

西安东郊十里铺第号唐墓出土三彩驴

诗圣杜甫,胸怀远大理想、身负绝世才华,却骑着驴从早到晚到处游荡,还到堂孙家蹭饭。“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这驴一骑就是十三年,最落魄的时候只能向邻家借一头,“东家蹇驴许借我,泥滑不敢骑朝天。”一人一驴,尝尽人情冷暖,再没有比一代诗圣更辛酸的。

驴背上的诗人,要说最投入,莫过于贾岛。他早年堕入空门,以隐者自居,还俗后经常“野桥孤店跨驴行”,寻找诗意灵感。他骑在驴上推敲那句“鸟宿池中树,僧推月下门”,两次冲撞京兆尹都浑然不觉,“......又欲作‘僧敲’,炼之未定,吟哦引手作推敲之势,傍观亦讶。时韩退之尹京兆,车骑方出,不觉冲至第三节,左右拥到马前,岛具实对,未定推敲,神游象外,不知回避。韩驻久之曰:‘敲字佳。’遂并辔归,共论诗道,结为布衣交,遂授以文法,去浮屠,举进士。”(《唐才子传》)

明徐渭《驴背吟诗图》

还有一位“驴背诗人天团”的代表人物,就是爱国诗人陆游。他一生的坐骑就是驴,各种各样的驴子,秃尾驴、白驴、青驴、草驴.....而且驴背上总少不得一壶小酒,还有书。他骑驴的状态随心所欲,不仅喜欢倒骑毛驴,还经常“酒驾”(喝多了醉骑毛驴),不论春夏秋冬,风雨无阻,诗酒相伴,才有了“爱山只合倒骑驴”,“夜中醉归骑草驴”,“把钓秋风夕,骑驴晚雪时”这样举不胜举的佳句。为什么古代文人爱骑驴?有人这么总结:“骑驴文化在古时观念中与骑马相对,体现了在朝与在野、出与处、仕与隐的区别;这也与文人的属性有关。驴的性格比较温顺,可以体现诗人的落寞之情,也可让人慢慢思考。”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这如画的意境里,那驴背上的诗人渐行渐远,消失在千年的迷蒙烟雨中……钱钟书说,驴子仿佛是诗人特有的坐骑;而只有被诗人骑过的驴,在短暂驴生中,才不枉有曾经风雅的记忆。

元姚廷美《雪上行旅图》

丝绸之路上的“无名英雄”

“骆驼载物,更强调精神,全力讴歌对外开拓和向往的心理;而在传世文献中显示,毛驴在漫长的中古丝路贸易长途运输中,担当非常重要的角色。”

在敦煌壁画中,经常可以看到驴的身影,有些在山间从容饮水,有些驮人驮物辛苦劳作,还有些出现在丝路商人的货物运输工具中。古代丝绸之路上,驴在短途运输中的应用率极高,法国学者皮诺曾经对丝路重镇——龟兹国出土的进出关记录做过调查,发现不起眼的驴,才是当时进出龟兹的重要牲口,在很多商队中的数目甚至超过了牛马。在龟兹国文书上,有这两个案例:一个只有3人的小商队,带着15头毛驴进入龟兹国;还有一支主要由女人构成的商队,也是骑着毛驴进龟兹国。

莫高窟第窟《福田经变》(局部)

沙武田教授曾经撰文,要给在丝绸之路上任劳任怨的毛驴正名!通过研究敦煌壁画与敦煌吐鲁番文书,他发现丝绸之路上的真正主要运力,不是骆驼也不是马,而是稀松平常的毛驴!12份新疆吐鲁番出土的唐代文书显示,唐代活跃于丝路沿线的胡汉商队,其中可归入运输工具和方式类的有马21匹、牛7头、骡3头、驼5峰,而驴,竟然高达头。

“沙漠之舟”骆驼早已声名远播,但为何在丝绸之路上担当运输重任的,却是毛驴?原因在于毛驴购买成本较低,吃苦耐劳,容易养活,却又能负重前行;相反,骆驼不易获取,购买与饲养成本极高。两相相比之下,聪明的商人自然选择综合成本更低的毛驴,而不是骆驼与马匹等大型牲畜,就像新疆的阿凡提大叔,不也老骑着一头小毛驴!

莫高窟第45窟《胡商遇盗图》

由于马匹金贵和国家的硬性规定,不仅商人,百姓出行也是大量依靠驴,因此在唐朝“赁驴”是很普遍的。日本僧人记载是“五十文一天”,《通典》卷7记记录了唐开元间以长安、洛阳为中心的陆路交通情况,有云:“东至宋、汴,西至岐州,夹路列店肆待客,酒馔丰溢。每店皆有驴赁客乘,倏忽数十里,谓之驿驴......”

脑洞大开,如果放在今天,是不是也可以开发一个“滴滴快驴”?

莫高窟第窟《佛顶尊胜陀罗尼经变》(局部)生得平凡,死得美味“没有一头驴能‘活’着离开敦煌”有人用“梦呓添麸无睡正,睁观漫待咽悲歌”来形容驴,一生悲苦,到了无力劳作的时候,却被卸磨宰杀,以一身皮肉满足了人类的口舌之欲......食驴肉风尚,早在宋人笔记中就有记录,唐五代人尤其社会上层对食用肉类制品特别讲究。如开元中的殿中监李令问,“事馔尤酷,罂鹅、笼驴皆有之”;笼驴应该是一种特殊的烹饪方法,是将活驴放在笼子里烤熟,可以保持驴肉的新鲜度。当时京城附近民间有吃驴肉的习惯,烹饪时要加蒜去腥。玄宗为太子时,“每岁畋于城南韦、杜之间。尝因逐兔,意乐忘反,与其徒十余人,饥倦休息于大树下。忽有一书生,杀驴拔蒜,为具甚备”。唐宣宗大中七年()登第进士的李詹,吃驴肉也有自己的一套方法:“以灰水饮驴,荡其肠胃,然后围之以火,翻以酒调五味饮之。”说真的,这些驴肉食法未免都太残忍,不知道古人“引手取肉啖之”时,有没有一点心生悲悯?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明皇幸蜀图》局部“驴马辎重”来敦煌多年,特别好奇为什么驴肉*面会在这里成为一道名吃?为此还特地请教过“达记”创始人。按他的介绍,“驴肉*面”顾名思义是两道,一盘驴肉作菜,配手工拉制的*面作主食;*面在民间流传久远,因为面中加了“蓬灰”其色微*而得名,吃驴肉也就是近几十年才流行起来。驴子在农村的运力作用越来越小,而人们逐渐意识到其皮用、肉用和奶用价值,大力发展起现代养殖业。来敦煌的游客,相信十之八九都尝过街上大大小小的驴肉*面馆,曾经“负梦过邯郸,驮诗上灞桥”的驴,已经俨然成为敦煌餐桌上的一道“好盆友”!谨以此文,献给人类的好朋友,没有之一

敦煌藏经洞文书里有一篇特别的祭文,是一个唐朝人写给陪伴自己风雨历程的一头毛驴的告别——

“长路漫漫,多亏有你陪我一路前行,但这却让你劳累至此。小童凌晨来报,说你昨夜死了,你这一去,让我悲伤不已。数年来我俩走南闯北,你和我一起担惊受怕,你累得不行却还是带我冒着雨雪前行。今天,你和长凳、缰绳永别了,我看到你的破笼头丢在墙边,淋了风雨,破鞍仍在槽下,难辨形容。你生不逢时来我家中,在家时我没有好好待你,在外面,你却为我日夜兼程。如果你能生在王武子家中,他一定喜欢听你的鸣叫,如果你生在汉灵帝的时代,一定能够成为他心爱的坐骑......”

也有人讨论说,这篇《祭驴文》是作者借悼念驴生感叹命运对自己的不公,可不管背后的用意如何,文中的情深意重依然让人动容。

S.《祭驴文》

在藏经洞的世界里,我们还认识了一位怪诗人王梵志。说他特别,因为他的诗向来不属于传统的诗词行列,满篇大白话,句句大实话,绝对是初唐文化界的“下里巴人”,但仔细读来,就好像听那些口水歌,没什么韵味又十分打动你。王梵志有一首著名的诗,被称为“毛驴哲学”——“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其言虽鄙,其理归真。究竟是动物太知足,还是人类太现实?同样骑驴的智者,还有倒骑白驴,日行万里的张果老,他休息时将驴折叠,藏于巾箱,别人问他为何倒骑驴,他答曰:“不是倒骑驴,万事回头看。”如果,真能有驴背三分智慧,倒也不用羡慕马上跌宕人生了。本文图文参考自:1、沙武田《丝绸之路交通贸易图像—以敦煌画商人遇盗图为中心》2、林梅村《家驴入华考—兼论汉代丝绸之路的粟特商队》3、杨泓《从唐墓三彩驴谈起》4、张剑光《宋人视域中的唐五代食肉风尚—基于笔记为核心的考察》5、知网等也欢迎在后台留言分享更多精彩观点杨婕拉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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