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林建刚经济观察网收录于合集#午间阅读?个
晚年的陶亢德，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再接再厉，相继翻译出版了《微生物猎人传》与《微生物奠基人——巴斯德》等科普著作。可以说，陶亢德的后半生，在无休无止的各种运动中，坚持了译介新知这个重要的事业。
作者
林建刚
图源
图虫创意
事功与败笔
在现代文学史上，提到陶亢德的时候，都会说到他在年代编辑出版的《论语》《人间世》《宇宙风》。对于他后来的人生历程，大多语焉不详。如今，随着他的《陶庵回想录》出版，我们可以详尽地了解其人其事了。
从事功的角度来讲，《陶庵回想录》向我们展示了他在文学创作、编辑出版、译介新知三方面的成就。从文学创作上来讲，陶亢德在苏州当学徒期间就迷上了新文学，并致力于文学创作，他以21岁的年纪，就在以通俗文学著称的《红玫瑰》杂志上发表了一系列的小说与散文，并结集出版了《徒然小说集》，可以说，他的文学起点还是非常不错的。不过，在阅读了郁达夫鲁迅等名家的作品之后，他觉得再怎么努力并达不到他们的文学成就后，兴趣逐渐转为了文学编辑。从编辑出版的角度来讲，《陶庵回想录》淋漓尽致地向读者叙述了年代上海的编辑出版状况。
在种种机缘之下，陶亢德进入了邹韬奋所主持的《生活》周刊，成为《生活》周刊的编辑兼作者，并辗转与林语堂合作编辑出版文学杂志《论语》。在《论语》屡欠作家稿费的情形下，他又与林语堂合作编辑出版《人间世》与《宇宙风》，倡导性灵文学，形成了年代最有名的文学流派之一。在编辑这些刊物的时候，他促成了老舍《骆驼祥子》的创作，以最高的稿酬发表了郭沫若的散文，出版了丰子恺的《艺术漫谈》，并陆续发表了各种名人自传之一章，形成了传记文学的风气。可以说，这一时期的陶亢德，达到了他事业的顶峰，在声名鹊起的同时，在经济上也是有余有赚。
然而，日本的侵华改变了这一切，由于战争，他被迫辗转于沪港之间，颠沛流离。由于他不愿去内地过艰苦的生活，在经济困窘之际，在朋友朱朴的拉拢下，终于半推半就落水当了文化汉奸。抗战胜利后，陶亢德因此被判刑入狱。出狱后，陶亢德依然通过出版书籍来赚钱养家，这便是陶亢德前半生的人生事功与人生败笔。
年后，进入后半生的陶亢德，更多的是靠翻译来维持生计。他一度幻想跟周作人合作翻译法布尔的《昆虫记》，后来由于出版社的变故而未成。此后，陶亢德在医学史方面用力颇多，陆续编译出版了《病的科学》《征服天花的故事》《麻药的征服》等书籍。然而，年的右派身份，再次改写了他的命运，在此后十多年的岁月中，他在劳动改造与劳动教养中度过。
文革结束，他身上的右派与反革命的帽子陆续被摘除，终于安稳了下来。晚年的陶亢德，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再接再厉，相继翻译出版了《微生物猎人传》与《微生物奠基人——巴斯德》等科普著作。可以说，陶亢德的后半生，在无休无止的各种运动中，坚持了译介新知这个重要的事业。
许君远、周黎庵与柯灵
陶亢德的《陶庵回想录》，难能可贵地为我们呈现了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荒谬岁月中不少作家的人生命运，其中许君远、周黎庵、柯灵三人最是令人唏嘘。年代的许君远，在食堂买饭时曾偷饭或偷菜，结果被人抓住了。对此，许君远说：“我许某过去偷过饭么？当然不曾！现在为什么一至于此了？”想来，肯定是在饥肠辘辘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许君远这样的知识分子才会去偷饭偷菜吧。许君远的经历，让人想起同一历史时期董时光偷吃猪食遭到批判的往事。
与许君远相比，周黎庵在劳动教养时期的遭遇也让人唏嘘不已。年代，劳教期间的周黎庵，大小便就拉在自己的床铺上，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哀与绝望呢？最终，周黎庵从年劳教到年，十八年的劳教历程，让他妻离子散。
与周黎庵相比，柯灵的人生当然要好得多。抗战时期，柯灵被日本宪兵队逮捕入狱，在狱中受尽折磨，但他坚贞不屈，并未做出任何损害国家和民族的事。不过，十年动乱时期，柯灵依然受到批判。有人向陶亢德询问柯灵的过往时，陶亢德说柯灵是抗日志士，结果被反问说柯灵是为谁抗日的。言外之意，柯灵的抗日乃是为国民*而抗。此事很可能影响了他在回忆录中的叙述。
陶亢德在年代沦落为文化汉奸，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是他在地下工作人员朱雯、吴铁声的同意下，有条件的加入伪《中华周报》工作。对陶亢德而言，这是他为自己辩护的最重要的理由之一。但是，他为何不在回忆录中重点讲述此事呢？在我看来，这里的地下工作人员朱雯，乃是国民*三民主义青年团出身。他一旦以此来为自己辩护，结果就会像柯灵一样，再一次陷入到为国民*抗日的叙述中去。因此，他在回忆录中并未将此事说清楚。
关于柯灵，陶亢德在回想录中还提到了他的婚姻情况。柯灵当年在浔阳小学教书时候，爱上了一个女学生，写血书求她和他结婚并跟他而去，后来柯灵有了地位之后，又同这位女学生离了婚。对此，陶亢德评价说：“柯灵这个人我看有一特点，即阴沉。”看到这一细节，总让人想起张爱玲《小团圆》中涉及柯灵的另一细节。《小团圆》中，九莉与荀桦在电车里相遇，结果“荀桦乘着拥挤，忽然用膝盖夹紧了她两只腿”。小说中的九莉，即张爱玲，而荀桦，则是柯灵。在张爱玲看来，柯灵此举，乃是在提醒她：“汉奸妻，人人可戏。”
“划清界限”与“两个相互反对的朋友”
对陶亢德而言，最大的人生悲剧莫过于参加汪伪*权导致。一方面，这给他带来了牢狱之灾，并为戴上右派帽子乃至反革命帽子埋下了因由。
但对陶亢德而言，最大的痛苦莫过于他作为编辑与出版家的成绩后来被刻意抹杀，这就涉及到他与老舍的恩恩怨怨了。年代，当老舍希望放弃大学教职从事专业创作时，正是出于陶亢德跟他的约定：老舍每月给《宇宙风》提供两段文字，获酬八十元。正是这样的约定，促成了《骆驼祥子》在《宇宙风》的连载。连载结束之后，陶亢德创办的人间书屋出版了单行本，并给予了老舍25%的版税。可以说，对老舍与陶亢德而言，这是双赢的局面。
然而，随着陶亢德在年代参加了汪伪组织，老舍在谈到《骆驼祥子》时，总是刻意淡化陶亢德的功劳。而对陶亢德而言，这是他作为编辑与出版家的成就所在。因此，当他看到老舍否认其功绩且跟人说《骆驼祥子》受到了陶亢德的剥削时，陶亢德心中有所愤懑也就不难理解了。从老舍的角度而言，他与陶亢德此前是好友不错，但是，当好友落水成为文化汉奸后，如何再往来就成为了一个问题。在这方面，老舍的选择是与其划清界限。因此，当陶亢德写信向其求助时，老舍选择不回信并断绝往来。这是当时不少人的做法。
年，当陶亢德从提篮桥监狱出来之后，很少有人再来看他了，来看他的人主要是徐訏、何永康、周黎庵三个人。从老舍的选择来讲，他与陶亢德可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与老舍不同，徐訏虽然对陶亢德的抉择并不认同，却并未因为陶的行为而大义灭友，而是继续跟他往来。
与徐訏类似的人是胡适。胡适与周作人，乃是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的好友。年，身在异国的胡适听闻周作人有落水的危险，写诗劝说他离开北平，故而有“天南万里岂不大辛苦，只为智者识得重与轻”的诗句。可惜，周作人未能听从胡适的劝诫，终究落水做了汉奸。不过，抗战胜利后，担任北大校长的胡适还是给周作人提供了证明书，证明周作人保全北大有功。
对周作人的抉择，胡适当然是不以为然的。但是，对老朋友，胡适还是抱存有浓厚的温情主义。同样的道理，胡适与胡先骕在白话文问题上针锋相对，但观念的不同并未妨碍两人的友谊。在两人的合照上，胡适题词曰：“两个反对的朋友”。在另一张与胡先骕等人的合照上题词曰：皆兄弟也。从胡适的角度来讲，他与周作人的情谊，可谓“道不同亦相为谋”。
在陶亢德回忆录中，唐大郎与康嗣群就是胡适类友人的代表。年，在陶亢德出狱后，唐大郎办小报《亦报》，邀约其写稿，稿费收入不少，对陶家一家的生活大有补助。与此同时，陶亢德还邀周作人也为《亦报》撰稿，于是就有了《鲁迅的故家》和《鲁迅小说里的人物》这两本研究周氏兄弟的必读书。
年，当陶亢德被打成右派后，依然与他有往来的是康嗣群。他不仅良言劝慰陶亢德，而且还帮助他从上海外文图书馆借书。可以说，正是有唐大郎与康嗣群的存在，才让倍受世态炎凉之苦的陶亢德感受到了友情的温暖。
于是我们就可以看到，在陶庵回想录中，陶亢德与老舍等人的人际交往，终究是凶终隙末，而他与徐訏等人的往来，终究是善始善终。不仅如此，通过陶庵回想录我们可以看到，对那些不计前嫌，依旧跟他交往的人，陶亢德在字里行间都抱有深深的感激。
原标题：《午间阅读
于陶庵中看人间》